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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雀叹了口气，拍了拍身上少许的灰尘，“吱呀”一声，推开了房门。
温度很高，不过走进屋子里才一会儿，孔雀便已经额头出汗。
没事。
他心想，他喜欢冶炼，这点苦，他受得住。
【二】
孔雀第一次来到淬剑谷的时候，那里是真正的世外桃源。
生机勃勃却无人问津的景色只是其中之一的原因，更重要的，是谁也寻不到他。
从一代铸匠沦为“已死”的阶下囚只在一朝一夕之间。
他为自己改了名字，从此不再是阶下囚孔禽，而是意图高飞的孔雀。
孔父因贪，被铁剑门掌门抓住了把柄，不被告发的代价就是要为铁剑门无偿铸剑。而铁剑门却百般刁难，并不满意那批武器的质量，横眉吐气地把武器扔在孔父面前，还横加指责。
孔雀心头的怒火被父亲扣在自己手腕上的手压住。
他听见父亲低声下气连连称是，在铁剑门要求重新制作后，他感觉父亲的手一下子失了力气。
心头的怒火消了半截，孔雀抬眸看了父亲一眼，再次燃烧的怒火中却带着悲凉。
父亲老了。
孔父中年才得孔雀这个孩子，或许是明白自己命不长，于是对他严加管教，悉心教授了所有孔家的铸造方法，只盼望孔雀能够把自己的技艺传承下去。
而在孔雀明白孔父的苦心才没几天，绝望的父亲带着他们出逃时，父亲被铁剑门大弟子发现，对着孔父拳脚相加。
父亲死了。
那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雨，孔雀跪在孔父的墓前，像是苍天把孔雀心中所有的不平都发泄了出来。
雷声响彻大地，暴雨浇透人心。
他认识燕南飞的时候，不过才12岁。燕南飞灭铁剑门满门时，正好撞上了前来送剑的孔雀。
孔雀为铁剑门造出的第一批武器，其品质竟在父亲所铸之上。于是他咽下两年前铁剑门的羞辱，仍是来到了铁剑门。
他看着尸横遍野，却面无表情，燕南飞甚至还察觉出，他有隐隐的畅快和兴奋之情。
“你与铁剑门有何渊源？”燕南飞握紧手中铁剑，目光谨慎地盯着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孔雀。
孔雀放下手中的剑，心里的确是畅快无比：“渊源？不过弑父之仇的渊源而已。”
二人从此结为了好友。
于是在铁剑门掌门尸身被官府发现时，他才会为燕南飞顶罪，自己挖了暗道逃了出来，留下一个傀儡替他上了刑场。
傀儡么，无心无惧亦无情，是没有痛苦的。
【三】
冶儿这名字来得着实随意，她却异常珍视。
孔雀是在半山腰的草丛里捡到她的，那时他下山采药，却发现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，于是把她救了回来。
她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，甚至失了以往的记忆，只记得在睁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，便是孔雀。
空白的记忆里闯入了孔雀的身影，自此一生就只留下了他。
“我喜欢冶炼，就叫你冶儿好了。”
孔雀不会取名，依葫芦画瓢用自己的喜欢的事物给了她名字，倒也方便。
“是，主人。”小小的冶儿用脆生生的语气应着他，还带着一点点的迷茫。
只是她记得，那时候，主人淡淡地笑了。
冶儿能背出孔雀的一切喜好，脾性也摸得一清二楚。
可她却渐渐要疯了。
她发疯，为什么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找孔雀。
她发疯，要努力学好孔雀教她的所有东西，终于做出了和孔雀一模一样的傀儡。
她发疯，为什么孔雀越来越急躁，为了孔雀翎入了青龙会。
可她不敢问，也不能问。
他们之间是主仆，是师徒，是恩人与报恩者。
却唯独不能是爱人。
孔雀无论难过还是开心，都会告诉蓝铮。那是孔雀的友人，冶儿明白。
可谁又是孔雀的心中人呢。
后来，孔雀死了。
【四】
孔雀死的那日是个晴天，除了冶儿，甚至无人知晓，江湖赫赫有名的一代铸匠孔雀，早夭于淬剑谷。
冶儿没有哭，也没有笑。只呆呆地坐在她的厢房里，看着和孔雀一模一样的傀儡。
她唤他：“主人。”
“何事？”
“主人……金蜘蛛我已经喂好了。”
“嗯，做得不错。”
“主人今天，心情很好。”
“冶儿！”
冶儿忽然在孔雀的傀儡前跪下，身子都在发抖。
“主人……”
“唉……冶儿，你我之间……”
“主、主人，冶儿并没有非分之想，请相信冶儿……”
傀儡再没有说话了。
冶儿小心翼翼地起身，挪步到傀儡旁，又颤巍巍地坐在它身旁。
眼泪忽如决堤一般，她抱着傀儡疯狂大哭，好似要把这些年来压抑的情感统统哭出来。
可傀儡怎么会懂得她的感情呢？
不过片刻，冶儿便止住了眼泪，小小的沙哑声音带着委屈，再次开口：“主人……是冶儿错了，对不起，冶儿再不会这样了……”
她的眼神很快又变了，变得冷漠空洞，盯着傀儡，像是盯着其他人一样。
冶儿见过很多情绪下的孔雀。无论是喜悦兴奋，还是悲伤愤怒。
可外人没有见过。
她缓缓勾起一个笑容。
【五】
蓝铮来到淬剑谷寻找孔雀时，却发现那是和孔雀一模一样的傀儡。
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冶儿。那傀儡能骗得了其他人，却骗不过他蓝铮。
他在不远处找到了正在采药的冶儿。
蓝铮远远地观察，跟随，最后跟着冶儿回到了孔雀傀儡的身边。
于是他出声叫住她：“冶儿，你在做什么？”
蓝铮看见冶儿回头，对他笑了笑，微微欠身后对孔雀的傀儡道：“主人，是蓝铮来了。”
“嗯，好，你先回去吧。”
蓝铮皱了皱眉，一把拉住冶儿，却见她又对自己笑了笑。
那笑容不似以往他看到过的冶儿，只有明媚和澄澈。
这个冶儿，也是傀儡。
蓝铮默默放下傀儡的手，任由傀儡离开这里，状似当年每一个他来见孔雀的场景里，冶儿悄无声息离去的背影。
那么真的冶儿又在哪里？
蓝铮又是好一通寻找，在冶儿房间的阴暗角落里，发现了她。
她呆呆地抱着孔雀的另一个傀儡，看不清她的脸，只能瞧见阳光都落在了傀儡身上，她自己湮没在黑暗中，一只手温柔地拉着傀儡的臂膀，亲昵又眷恋。
可是傀儡，又怎会有感情。
像是感应到了什么，冶儿抬头，直直盯着蓝铮。
她将孔雀的傀儡放在木椅上，打开门走出来，面无表情地望着他，道：“主人之前找你，为什么你不在？”
冶儿的语气分明很轻，轻到像是一片羽毛划过，根本没有感觉，却在蓝铮心里激起了万千波澜。
那时蓝铮已入青龙会，为了得到明月心公子羽的信任，他不得不接下那个任务，即使孔雀告诉他，有事寻他。
而任务归来，孔雀便去世了。
蓝铮为了大计，忍过了许许多多的苦痛别离。
可这一刻，蓝铮在冶儿算不得逼问的话语中，嘴唇微张了张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，转身落荒而逃。
冶儿看着远去的蓝铮，仍是没有表情。
直到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，房里传来了孔雀的声音：“冶儿，是谁来了？”
声音慵懒，像是才睡醒的样子。
冶儿此刻才带上了一抹诡异的笑容，回到房间。
“主人，是蓝铮来了，但他又走了。”
“那算了罢。”
才睡醒的主人，谁也没有见过。
冶儿在心里这样想着。
【六】
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访淬剑谷了，冶儿也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。
她整日整夜地抱着孔雀的尸体，直到它僵硬、软化，到出现了腐烂的迹象，她都舍不得放下。
那是主人的味道，她怎能割舍。
直至那天，明月心来了。
冶儿听着她的脚步声，知道她了走进昏暗的屋子，仿佛带来了光明。
明月心站在冶儿面前，一字一句道：“我有办法复活你的主人，你愿意跟我走吗？”
冶儿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。那是个很美的女子，明艳动人，夺人眼目，眼里却有着不正常的悠远和深邃。
她知道孔雀已经死了。
不，主人没死。
冶儿放下孔雀的尸体，站起身，半跪在明月心面前，呆呆地望着明月心，也是一字一句，异常虔诚：“主人……可以复活吗？”
“当然。”明月心笑了笑，“你的主人，没死啊。”
冶儿也学着明月心的样子，笑了起来。
“嗯，主人没死。”
【七】
冶儿疯了。
她在血衣楼奉命击杀八荒，也是疯疯癫癫的样子。
直到血衣楼里的冶儿死了，她才有片刻的清醒。
不，应该说，直到血衣楼里的冶儿傀儡被毁的时候，冶儿才会记得，孔雀已经死了。
她听着和自己一模一样声音的傀儡说着“主人……冶儿又可以来服侍你了……”，她握着拳头，紧紧地盯着每一天的夕阳。
“主人……已经死了。”
但也只是片刻，她又恢复到从前那样的笑容，像是自言自语：“不，主人怎么可能会死呢？”
是啊。
冶儿的眼神仍如之前一般单纯，望着夕阳，仿佛望着孔雀。
主人，怎么可能会死呢。
【八】
冶儿自刎于明月心面前时，并没有其他人想象中的决绝与愤怒。
她只是很平静。
平静地说完那些话，平静地告诉明月心，平静地反驳她，再平静地自刎。
宛如早已安排好的傀儡丝线的动作，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。
她说：“主人信蓝铮。”
她说：“我知道你在研究活人傀儡，我也知道，你给青龙会的很多人都下了毒。”
她说：“我的身体，不给你用。”
冶儿死的时候，不过17岁。
她7岁时被孔雀所救，从此一生便只有了他。
他们是师徒，是主仆，却永远不是爱人。
或许有朝一日，外人知晓了他们的故事，唏嘘感叹她压抑到疯魔的爱情，但他们始终不知，她一生所求，便是孔雀所求。
傀儡，无心无惧，亦是无情之物。
嘲天宫中，被拥在孔雀怀里的、做成傀儡的冶儿，忽然就有了落泪的冲动。
她知道，也说出了那句话。
那句冶儿此前一生都没有说出的话。
“主人……冶儿好想你……”
他们终会再相见。
【九】
你有没有见过他？
你有没有见过她？
那年的初春，冶儿喂完金蜘蛛回到孔雀身边，澄澈的目光安静地落在了孔雀的身上。
孔雀望着远山夕阳，负手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他回神，转头瞧着仰望着自己的冶儿。
好似他们，就这样静静地过完了一生。返回搜狐，查看更多